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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沒給他。
她已經全忘了或許曾經是被呵護被疼愛的小時候。無論如何不能感覺照片上的女孩與自己有任何關聯。照片裡的母親她也覺得陌生，她離開十多年了。想必相貌也變了。就像她自己也長大了。如果在路上偶遇，她真的不知道彼此還能不能認得對方。她一直留著這照片，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留著。想不出能有什麼用。或許只是她的天性，像老鼠一樣，她囤積一切東西，總覺得有一天會用到。那是為整個家囤積的。她自己的東西其實很少。
母親是怎麼離開的她其實不清楚。不是說她不知道。她知道。不過她從來不詢問。有意的不要去知道那些細節。她母親的離去像一個封了口的盒子。她不想打開。或許在盼望著裡頭裝的東西會像食物，或什麼的，像她母親留在家裡的碎布料，別去理它，放久了它就會變成別的東西。食物會腐爛發酵，而她母親留的碎布料，裝在鞋盒子裡，他們後來發現有老鼠在裡頭做窩，那些漂亮的花布被咬成碎片，沾著老鼠屎。一窩小小的粉紅色的老鼠擠在布料中間。那也沒什麼不好，至少成為了別的東西。大人們談得太多了。很長一段時間，總是聽見那些片段的話語，某些字眼在整句話裡起起落落，時高時低，像小河裡頭阻礙水流的石塊：「秀霞……」秀霞是她母親的名字。他們說：「還真做得出來……造孽……孩子們………怎麼做人……不要活了……」她都知道，知道她們在說什麼。可是她假裝聽不懂。甚至比那更早，在她母親成為話題之前，她就知道了。她那時剛上幼稚園，中午放學回家，看到家裡有許多人。大人們並不避諱，看她是孩子。他們圍在一起說話。小進穿著漂亮的小花裙（母親縫的），騎著小腳踏車在大人們的腿間穿來穿去。她們說著話：「我早看出來了。」「遲早的事。」「你想藺伯偉到底什麼時候知道的？」小進繞到腿邊的時候喝斥她：「小進，去那邊玩，不要吵大人講話。」然而她還是在屋子裡繞來繞去。另一頭，男人們在找東西吃，鍋裡有滿滿一鍋排骨麵，看是為什麼人準備的，但是沒來得及吃。反正不吃也會壞了，他們拿碗盛了，端著碗一邊吃一邊議論：「看是死不了……不過也夠他受的。」有人嗤笑：「值得嗎？老張那腦袋真有問題！」「你別說，那小娘們還真的……」小進從他們腿邊穿過去，男人完全不注意。「伯偉這下子禍闖大了。」又說：「你看他會關多久？」「不至於軍法審判吧。算他運氣好。老張在辦退伍，要退了那就是平民，打平民那可就不得了啦。」她穿著她母親縫製的衣服，在屋子裡兜過來又兜過去，吸收這些閒言碎語。像似她母親是個不在場的幽靈，需要知道這一切。她父親被關了一年，也說不定更久。回來之後，變成個紅光滿面的胖子，肥了許多。因為肥，似乎更高大了。他好像泡過水的什麼，漲大了快一倍，變成了另一種東西。父親不在的時候，阿媽過來住，照顧他們。她母親沒再進村子裡來。阿媽也從來沒帶孩子們去看過她。藺伯偉回家之後，阿媽還繼續住在家裡，直到父親發現她打小進。其實那算不算打還很難說。伯偉還沒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。每個月有幾天，阿媽會把小進叫到院子裡。在泥土地上用棍子畫個圈，讓她跪在圈裡，頭上頂著臉盆，臉盆裡放水。她阿媽會拿一把不知什麼茅草紮成的掃把，繞著圈，在她身上拍打。並不痛。阿媽一邊打一邊念著什麼。她完全聽不懂。那聽上去不像是話語。只是一長串黏在一起的，抑揚頓挫的音調。時間不長。大概就一頓飯的時間。每次跪著的時候她都覺得很餓。但是起來之後，阿媽會逼她喝一碗鹽水。鹹得受不了，害她拉肚子。伯偉一天下班回來正看到這件事，後來就把阿媽趕回去了。這是她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。不過相比那之後的生活，這根本不算什麼。藺伯偉後來申請退伍，很快批下來。多少因為他的風評。不過房子保留著。他開始時常不在家。幾天才回來一次。回來頂多過一晚就又出去了。三個孩子待在家裡。總是沒東西吃。有時候連電也沒有。藺伯偉沒繳電費。全屋子漆黑。小進和藺虎會摟著馬利一起睡在大床上。馬利如果叫餓，小進就把手指頭放在她嘴裡。隔壁媽媽有時會過來照顧。可是伯偉只要回來了就開罵。因為對方總免不了要勸幾句不能不顧孩子啊什麼的，他聽不得這些。另外也是，再怎麼，總是外人，大家都窮，也沒人能長期分一口飯給他們。奇怪的是，苦日子過去就過去了。沒什麼感覺。她和藺虎從來不談。有一件事她是記得的。她和藺虎去村外頭偷台灣人田裡的地瓜。被抓到了。藺虎挨打的時候還拚命啃地瓜，吃得一口算一口。她沒吃，也沒跑，太害怕了。就瞪大了眼看著。她沒挨打。那男人過來，或是原本準備來揍她的。但是忽然，不知道是為什麼改變了主意。他蹲下來，把他們偷拔出來的幾顆地瓜撿起來交給她。他教她用裙子兜住地瓜。她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，但是藺虎氣得很。兩人回家。藺虎一路哭。他生氣的時候就哭，那是他小時候。回到家也不跟她講話。他氣得要命，一直說：憑什麼他不打你啊！家裡沒有煤球，沒法生火，地瓜吃生的。他一邊哭一邊把東西吃完。她似乎對男人總是有奇異的影響力，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。但是動不到台生。剛才替她吹頭髮的時候。台生臉靠的那樣近，她看得到他臉頰上的汗毛。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，但是台生若無其事的。台生還在講他的夢。他說出來的事都滿奇怪的。小進不能確定那是真的發生過，還是他編出來的。他一直喜歡編故事。小的時候，在自己那些極端困頓的時候，沒有東西吃的時候，心情悲傷或憤恨的時候，她會閉著眼，在腦海裡回味台生說過的事。讓自己進入那些故事裡，有時候就能夠忘掉一些其他的。她也曾經把這些故事講給馬利聽，但是她說的沒有台生好。馬利總是不耐煩。她很小的時候就腦筋非常清楚。聽到不合理的地方就說：「你騙我。」小進說：「台生，你應該寫小說。」 （待續）(中國時報)
她已經全忘了或許曾經是被呵護被疼愛的小時候。無論如何不能感覺照片上的女孩與自己有任何關聯。照片裡的母親她也覺得陌生，她離開十多年了。想必相貌也變了。就像她自己也長大了。如果在路上偶遇，她真的不知道彼此還能不能認得對方。她一直留著這照片，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留著。想不出能有什麼用。或許只是她的天性，像老鼠一樣，她囤積一切東西，總覺得有一天會用到。那是為整個家囤積的。她自己的東西其實很少。
母親是怎麼離開的她其實不清楚。不是說她不知道。她知道。不過她從來不詢問。有意的不要去知道那些細節。她母親的離去像一個封了口的盒子。她不想打開。或許在盼望著裡頭裝的東西會像食物，或什麼的，像她母親留在家裡的碎布料，別去理它，放久了它就會變成別的東西。食物會腐爛發酵，而她母親留的碎布料，裝在鞋盒子裡，他們後來發現有老鼠在裡頭做窩，那些漂亮的花布被咬成碎片，沾著老鼠屎。一窩小小的粉紅色的老鼠擠在布料中間。那也沒什麼不好，至少成為了別的東西。大人們談得太多了。很長一段時間，總是聽見那些片段的話語，某些字眼在整句話裡起起落落，時高時低，像小河裡頭阻礙水流的石塊：「秀霞……」秀霞是她母親的名字。他們說：「還真做得出來……造孽……孩子們………怎麼做人……不要活了……」她都知道，知道她們在說什麼。可是她假裝聽不懂。甚至比那更早，在她母親成為話題之前，她就知道了。她那時剛上幼稚園，中午放學回家，看到家裡有許多人。大人們並不避諱，看她是孩子。他們圍在一起說話。小進穿著漂亮的小花裙（母親縫的），騎著小腳踏車在大人們的腿間穿來穿去。她們說著話：「我早看出來了。」「遲早的事。」「你想藺伯偉到底什麼時候知道的？」小進繞到腿邊的時候喝斥她：「小進，去那邊玩，不要吵大人講話。」然而她還是在屋子裡繞來繞去。另一頭，男人們在找東西吃，鍋裡有滿滿一鍋排骨麵，看是為什麼人準備的，但是沒來得及吃。反正不吃也會壞了，他們拿碗盛了，端著碗一邊吃一邊議論：「看是死不了……不過也夠他受的。」有人嗤笑：「值得嗎？老張那腦袋真有問題！」「你別說，那小娘們還真的……」小進從他們腿邊穿過去，男人完全不注意。「伯偉這下子禍闖大了。」又說：「你看他會關多久？」「不至於軍法審判吧。算他運氣好。老張在辦退伍，要退了那就是平民，打平民那可就不得了啦。」她穿著她母親縫製的衣服，在屋子裡兜過來又兜過去，吸收這些閒言碎語。像似她母親是個不在場的幽靈，需要知道這一切。她父親被關了一年，也說不定更久。回來之後，變成個紅光滿面的胖子，肥了許多。因為肥，似乎更高大了。他好像泡過水的什麼，漲大了快一倍，變成了另一種東西。父親不在的時候，阿媽過來住，照顧他們。她母親沒再進村子裡來。阿媽也從來沒帶孩子們去看過她。藺伯偉回家之後，阿媽還繼續住在家裡，直到父親發現她打小進。其實那算不算打還很難說。伯偉還沒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。每個月有幾天，阿媽會把小進叫到院子裡。在泥土地上用棍子畫個圈，讓她跪在圈裡，頭上頂著臉盆，臉盆裡放水。她阿媽會拿一把不知什麼茅草紮成的掃把，繞著圈，在她身上拍打。並不痛。阿媽一邊打一邊念著什麼。她完全聽不懂。那聽上去不像是話語。只是一長串黏在一起的，抑揚頓挫的音調。時間不長。大概就一頓飯的時間。每次跪著的時候她都覺得很餓。但是起來之後，阿媽會逼她喝一碗鹽水。鹹得受不了，害她拉肚子。伯偉一天下班回來正看到這件事，後來就把阿媽趕回去了。這是她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。不過相比那之後的生活，這根本不算什麼。藺伯偉後來申請退伍，很快批下來。多少因為他的風評。不過房子保留著。他開始時常不在家。幾天才回來一次。回來頂多過一晚就又出去了。三個孩子待在家裡。總是沒東西吃。有時候連電也沒有。藺伯偉沒繳電費。全屋子漆黑。小進和藺虎會摟著馬利一起睡在大床上。馬利如果叫餓，小進就把手指頭放在她嘴裡。隔壁媽媽有時會過來照顧。可是伯偉只要回來了就開罵。因為對方總免不了要勸幾句不能不顧孩子啊什麼的，他聽不得這些。另外也是，再怎麼，總是外人，大家都窮，也沒人能長期分一口飯給他們。奇怪的是，苦日子過去就過去了。沒什麼感覺。她和藺虎從來不談。有一件事她是記得的。她和藺虎去村外頭偷台灣人田裡的地瓜。被抓到了。藺虎挨打的時候還拚命啃地瓜，吃得一口算一口。她沒吃，也沒跑，太害怕了。就瞪大了眼看著。她沒挨打。那男人過來，或是原本準備來揍她的。但是忽然，不知道是為什麼改變了主意。他蹲下來，把他們偷拔出來的幾顆地瓜撿起來交給她。他教她用裙子兜住地瓜。她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，但是藺虎氣得很。兩人回家。藺虎一路哭。他生氣的時候就哭，那是他小時候。回到家也不跟她講話。他氣得要命，一直說：憑什麼他不打你啊！家裡沒有煤球，沒法生火，地瓜吃生的。他一邊哭一邊把東西吃完。她似乎對男人總是有奇異的影響力，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。但是動不到台生。剛才替她吹頭髮的時候。台生臉靠的那樣近，她看得到他臉頰上的汗毛。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，但是台生若無其事的。台生還在講他的夢。他說出來的事都滿奇怪的。小進不能確定那是真的發生過，還是他編出來的。他一直喜歡編故事。小的時候，在自己那些極端困頓的時候，沒有東西吃的時候，心情悲傷或憤恨的時候，她會閉著眼，在腦海裡回味台生說過的事。讓自己進入那些故事裡，有時候就能夠忘掉一些其他的。她也曾經把這些故事講給馬利聽，但是她說的沒有台生好。馬利總是不耐煩。她很小的時候就腦筋非常清楚。聽到不合理的地方就說：「你騙我。」小進說：「台生，你應該寫小說。」 （待續）(中國時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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